迷迭香荒野

【茸特里】金羊毛（三）

上一章：【茸特里】金羊毛（二） 

  

  

“不行。”

乔鲁诺换到了第三套衣服，特里休仍然在摇头否定。“我们是去电影节，不是去时装周；我们得融入进去。”

她手边摆着一个拆开的信封和两份精致的烫金请柬。首届伊斯基亚电影节开幕在即，迪亚波罗寄过来写着她和乔鲁诺名字的邀请函，用意无须多言，乔鲁诺将作为她的男伴一同出席。

特里休知道迪亚波罗一定知道近期她与乔鲁诺来往甚密，但甫一看见这份邀请函还是一惊。她感觉到迪亚波罗也正在试探这个出色的年轻人，他可不知道乔鲁诺暗地里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这让特里休的心头一阵痛快，近似于那种站在悬崖边向下窥探的夹杂着胆战心惊的快感。

特里休万万没想到他们会在着装这一步遇到困难；乔鲁诺好像对露出胸口有什么特别的执念。她也知道现下年轻的黑帮成员很喜欢打扮，耳钉穿孔司空见惯，穿衣讲究又向来是意大利的传统。于是特里休用尽了全部耐心劝说，才让乔鲁诺同意适时地改变一下他的时尚态度，穿一套她选好的适合夏天的亚麻西装成衣。

裁缝通知他已按照乔鲁诺的尺寸改好西装，他们前去取。特里休等着乔鲁诺换衣服，帘子很快就被他一把拉开了。

“怎么样？”乔鲁诺整理着袖口，还在适应衣服。但是西装经过修改已经完美贴合他的身形，每一寸布料都在该在的位置，显得他格外挺拔俊秀。

特里休望着他出了一回神，直到乔鲁诺理好衣服，抬起头用略显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挺像模像样的。”她不带表情地昂着头，走到乔鲁诺身边，看着镜子里面的他们，试探性地挽住乔鲁诺的胳膊。

“很完美。”乔鲁诺说，道出了特里休的心声。他们看上去是一对完美的年轻人，面孔漂亮礼仪得体，是正在尝试进入电影界的新人，毫无威胁性。

出发当天特里休起的很早，坐在梳妆镜前把自己一头漂亮的粉发仔仔细细地卷好，化了一个精致得体的妆容。

她将自己套进裙子里的时候正听到乔鲁诺开着汽车来了，在楼下滴滴了两下喇叭。

特里休动作一下子着急起来，然而这种裙子越急越是穿不上。没有得到特里休在窗口回应他，乔鲁诺轻快的脚步迈入房子顺着台阶而上，他越来越近了，真是的，为什么平时她就不觉得他走路有这么快呢？

特里休蹦跳着试图去关上房门，重心不稳扒在了门栏上，和正好走来的乔鲁诺撞了个正着。

“你需要帮助。”乔鲁诺扶着她的肩膀说道。

特里休恍惚了一下，赶紧站直身体。多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对她说过。

乔鲁诺当然只是要帮她拉上背后的拉链而已，他的动作克制而小心，微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蝴蝶骨，立刻受惊般收回了。

特里休又戴上了一对绿宝石耳坠，同她的眼睛十分相衬。她在几条项链里举棋不定。

“要不要还是像你往常那样，戴一条Choker呢？”乔鲁诺建议道。“我常听人说，遇到重大场合时应该尽量保持和平常一样的习惯。”

特里休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今天应该会很热的……我就什么也不戴了吧。今天可以……自由一些。”

她啪地把首饰盒关上。“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重大场合。这只是个电影节，我们只要出席一下，焦点都在别处呢。”

虽然这么说着，但特里休抬起头，无意中瞥到镜子中的自己脸上笑微微的。乔鲁诺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在镜子里与她对视，露出宽容的一笑。

雀跃的心情难以掩饰。乔鲁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辆敞篷车，特里休一边说这会毁了她做好的发型，一边让乔鲁诺开快些。

“你让我开快些？”乔鲁诺问她，嘴角有一抹很浅的恶作剧般的笑容。

特里休没意识到：“对啊，我可不想迟到。”

“遵命，小姐。”乔鲁诺用那种意大利男人独有的语气戏剧般地回答她，然后猛一打转方向盘，在车隙里刁钻地穿行。

他极其灵活地驾驶着，目光迅速地瞥过几个后视镜，做出快速精准的判断，超过一辆又一辆车——有几个动作显然不符合交规——留下一路的喇叭声和司机愤怒的咒骂。

特里休在座位上被甩得东倒西歪，如果不是有安全带，她都觉得自己要飞出车外了；可是她在大笑，畅快的笑声消失在猎猎的风声中。

她转头看向乔鲁诺，乔鲁诺也时不时地侧头看向她。他的脸上竟也挂着恣意的笑容，是特里休初见老成持重的他时想象不出来他会有的表情，令他看起来仿佛是个真正的无忧无虑的少年。

“你知道我在加入热情之前在干什么吗？”乔鲁诺大声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在那不勒斯机场开黑车！绕远路狠狠地宰游客一笔，有时候偷走他们的行李卖钱。”

“难怪！”特里休指乔鲁诺高超的驾驶技术。“你有被抓到过吗？”

“没被警察抓到过！我打点的很好。但有一回我偷了一个矮个子日本人的行李，被他给抓到了。”

他们驶上了前往港口的公路，乔鲁诺讲完了这个故事。特里休知道一直是由波尔波在负责新人的招募，但他具体的做法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所以，你和那个康一是让「黑色安息日」死亡了？那它所持有的箭……？”

“也跟着它碎裂了。”

波尔波死前并没有向组织汇报这个消息。或者说，他根本没来得及汇报……？

车子开到船上泊车位，乔鲁诺挂了P挡。他利落地解开安全带，发现副驾上的特里休僵硬着身体，根本没动。

她盯着他，用笃定的口吻说：“是你杀了波尔波。”

乔鲁诺仅仅是轻松地点了点头。

直觉得到证实，特里休几乎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她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将故事的全貌展现给特里休，乔鲁诺必定算到她会发现事件之间的逻辑。

“我说过，我想和你开诚布公。”

特里休长呼了一口气。她捋了一把头发：“下车再说。”

电影节主办方为来宾们准备了专用的渡轮。他们没进船舱，而是站在船舷边欣赏那不勒斯湾的美妙风光。

“真美啊。”乔鲁诺由衷地赞叹。

现在特里休已经不会为看到他感性的一面而吃惊了；她充分了解到对乔鲁诺来说，思虑和谋划就像呼吸喝水那样自然，并不妨碍他同一时间正在尽情享受生活的美好。

“你很幸运，”特里休开口讲道，“箭的损坏本该让迪亚波罗彻查波尔波死因的，但那时候暗杀组的行动绊住了他。暗杀组覆灭后，他觉得不再有新的替身使者也挺好的，省得再来给他找麻烦，于是没管这件事。”

——乔鲁诺是组织吸纳的最后一个替身使者。

“我确实很幸运，不过是在刚才意识到的。”乔鲁诺答她。“你没有把我的秘密说出去。”

特里休对此付之一笑，继续替身的话题：“组织里自然也有非替身使者的干部。”

“贝利可罗。”

特里休点头。“上次在纺织厂，你肯定看出来了。他是个普通人，迪亚波罗很信任他。相应地，他也极度忠心。”

她面向大海，平静地说道：“虽然他看着我长大，对我也算有感情，但只要迪亚波罗命令他杀死我，他也会吻一吻胸前的十字架，眼中含泪朝我扣下扳机吧。”

“为何……你会作这样的假设……”

“你不是想要我对你开诚布公吗？我正在这样做。”特里休转过头来，阳光下眼睫毛投出长长的阴影。

乔鲁诺心头涌上不清不楚的滋味。他一直认定特里休必定有一些关于老板的秘密深藏在心，于是用尽各种方法旁敲侧击。如今特里休暗示他迪亚波罗始终对自己的女儿有杀心……不合常理，但他意识到这一定是真的。那些对特里休的控制和监视霎时又有了一层新的含义。那这样的话，特里休这么多年又是如何战战兢兢地谋生存的？她得时刻向老板证明，自己活着比死了更有用。他这样贸然地接近她，是不是让她的处境越发危险了呢？……

在说出那句话之后，特里休反倒释怀了许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来到伊斯基亚岛，她就像一个寻常的游客一样四处张望，欣赏美景。

“我喜欢这儿！”她轻快地说道。“感觉亲切极了，仿佛我一直住在这里似的。”

举办电影节的场所阿拉贡城堡坐落于伊斯基亚岛侧一个更小的小岛上，他们从连接两岛的海上走廊步行抵达的时候，傍晚的鸡尾酒会正要开始。身处其中，特里休有些按耐不住地兴奋起来。

“看那边那个女演员，”特里休抓住乔鲁诺的胳膊窃窃私语，“我很确信我在某部电影里看过她……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乔鲁诺的精神也再度振奋起来，不过与热爱电影的特里休不同，他感受到的纯粹是那种出身平平的年轻人乍然来到体面场合的兴奋。表现得谦卑有礼，胸膛里却藏着巨大的野心，眼睛里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当然，他们也没有忘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和意大利的片商们接触，试探他们的性格和人品是他们的主要任务。之后组织会做些操作，让大热电影的版权落到选中的人手中，威逼利诱确保他们不会起诉市场上泛滥的盗版碟片——它们都是由热情组织生产流出的，堪称一本万利的生意。

伊斯基亚电影节是第一次举办，来宾多是为主办方的人情而来，相较那些已经名声响亮的国际电影节，这里的氛围要轻松和缓得多。这给特里休和乔鲁诺创造了天然的条件，他们端着香槟，来往于人群之中，谈笑着互换名片，在恭维间试探着。

被他们吸引主动来向他们搭话的人也有很多。有一个中年男人喝的半醉了，一个劲地夸特里休举止有莫妮卡·维蒂的神韵，一定要去拍电影。乔鲁诺看那个人越靠越近，揽紧了特里休，微笑着不露痕迹地找了个借口，把她带离了这个人。

特里休甚至还有些不情不愿，她略带疑惑地抬头看了乔鲁诺一眼，从他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她读出他有些生气。特里休大概猜到他生气的缘由，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又莫名心下一笑。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任由乔鲁诺带她来到一处可以俯瞰海景的天台。

“我其实应付的来，你知道的。”特里休饮下一口香槟。“但还是谢谢你。”

乔鲁诺的目光打量着她。天色正渐渐暗下来，夏天的黄昏呈现出一种粉紫的色调，如梦似幻，他们两人就浸在其中。

“他为什么想杀你？”

特里休笑了。“你该问他为什么没有杀我。”

乔鲁诺理解。但他觉得这样的问法比他问出口的那种还残忍得多。

“曾经有一次，他想把我送去给某个大人物。”她慢慢地讲述着。“但最后他反悔了，换了其他迂回得多的、效果很差的方法。听说最后他想做的那笔生意还是砸了。”

乔鲁诺品味着特里休想告诉他的信息。

“你同他，长得很像吧？”

“是啊。”特里休的声音里满是寂寥。“我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出母亲的部分，但我从没见过她，没有比较就没有结果。”

答案就摆在他们面前。迪亚波罗是个极度自恋的人，这份自恋在他自己始料未及的情况下有了延伸。特里休有和他一模一样的瞳色和发色，天生的敏锐直觉和危急关头的冷静。若特里休能与他利益一体，那他也许就没有必要抹平这样的过去。她是他的另一道阴影和完美的挡箭牌；但如果特里休真的受到践踏，迪亚波罗也会如自己被冒犯了一般暴怒。他们之间的感情尽管扭曲，却并非没有。

但这些都只会让特里休愈加思念母亲，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他们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薄纱般的黄昏逝去了，天色转为蓝黑。特里休转过身来，她的神情介于悲伤和恳切之间。思绪正放空的乔鲁诺也朝向她，她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裸露的肩膀单薄而优美。她靠上来，乔鲁诺低下去。

他们的嘴唇相触的瞬间，特里休突然一下子推开了他。她的手臂摁在他的肩膀上；尽管乔鲁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也只是很快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头。

这样的特里休同乔鲁诺初见她时一样，面上没有表情，显得有些冷漠和迷茫。一下子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乔鲁诺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他需要再给她些时间。

“放映会要开始了；我们去吧。”乔鲁诺对她说道。

特里休点点头，松开手，向前款款走去。她的背影看上去如此孤单寂寞，于是乔鲁诺追上去，与她同行。

  

  

  

  *首届伊斯基亚电影节于2003年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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